野景

你身上有光,我抓来看看。

赠君五味[一·酸]

(一)酸
火树银花和,星桥铁锁开。

元宵,是没有宵禁的。

五味居门口挂了一盏红色的金鱼灯笼,金鱼的肚皮朝上,在风里晃晃悠悠地游弋——活脱脱一条随波逐流的死鱼,还不如后厨房的咸鱼喜庆。

隔着一条小巷,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,模糊不清。突然间传来一声极为清晰的大笑,茶盖冷不丁地瑟缩一下。

“水开了。”阿毓低声地嘟囔。

蔺修坐在二楼的雅间里,用滚烫的茶水沾湿自己的嘴唇。他有苍白的脸和幽黑的睫毛,像是神婆剪的纸人。

五味楼一向是京都最炙手可热的酒楼,它的酸甜苦辣咸如同美人盈盈的眼眸,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,能叫裙下之臣为之而死。

而它在今日是空的。空得只剩两个如鬼似的人物。而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像会做菜的。

“水开了。”阿毓重复着。

门突然被敲响了。

阿毓看了蔺修一眼,机械地起身:“来人了。”

蔺修没有开口回答,只垂眼专心地望着茶叶沉沉浮浮。
她走得非常慢,仿佛不习惯自己的脚。敲门声并不耐心,她刚刚下楼,门便被推了开来。

那是一个青年妇人,浑身透湿,紧紧抱着一个孩子。
“轻羽。”阿毓说,仿佛十分惊诧地望着她。

女子没有动:“我来求医。”

阿毓低下头,打量着她怀里的小姑娘。她只有两三岁的样子,闭着眼睛,湿漉漉的头发像水蛇一般光滑,也像水蛇一样冰凉。

她再开口说话时,已经十分流利:“她已经死了。”

“所以我来找你们。”

蔺修垂下眼睑,银丝炭燃烧着,死灰里透出血似的残红。

阿毓说:“轻羽,不值当。”

女子的眼里氤氲着热气,她抬眼望向蔺修:“是,是……可她是我女儿。”

热水洒在蔺修的手背上,泛出一丝人气的疼痛。蔺修放下了茶壶,终于开口:“那又如何?”

“今日城破,夫婿命我们先行离去,孩儿年幼,途中拥挤,被挤落入水……我别无所求,只望你瞧在昔日的情分上救救她……往后,往后给她一条活路……”

水是滚烫的,手上的红印如同春日里一朵羞涩的桃花。
许多年前,春风吹起了兰溪边厚厚的锦帐,露出一闪而过的裙角,上面绣着一朵含苞欲放的桃花。然后一双眼睛悄悄地露出来,如同捧着一杯滚烫的茶,叫人手足无措。

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

而《桃夭》的后一句,却是此生无缘,不能吟诵。

红色的金鱼灯笼燃到了头,薄薄的纸与细细的竹篾烧成了一团火光。阿毓惶恐起来,飞奔而去。

蔺修站了起来,一步一步走下楼梯:“阿毓很爱那只灯笼,不过我告诉她,灯笼挂在外头才是灯笼。她信了,可惜最后,烧了。”

“她现下一定非常后悔。”蔺修凝视着少妇,“你看,她捧着一手灰,哆哆嗦嗦,却不能恨我,也不能恨自己,无所排遣。”

女子凄然地望着他,蔺修说:“如果尚且有选择,她怕是宁可不点灯油,暗着就暗着,有什么不好?”

外头传来吵闹声,夜色被火光映红。

“我也要死了,我不能叫夫婿……一个人……只是她年幼,太可怜了……”

她哭泣起来:“终究是我对不住你,你救救她,用我的命救救她罢。”

阿毓发出了一声哀嚎,便立即被火光冲天的夜色淹没。

蔺修看着女子,月亮像极了许多年前的那一轮,敞亮得刺眼。

她的眼泪落了下来,连眼泪也和那年一样。蔺修伸手抱起了小姑娘,手背划过女子的眼角时,几乎比方才的烫伤还要痛苦。

“我答应你。”他喃喃,“我今日,本就是来等你的。”

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

这本就是情人间的戏语。

与旁人何干?

滚烫的白水凉了,酸梅沉在水底,果肉如棉絮一样,丝丝缕缕地散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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